與老戰友理念契合 平反二二八首場遊行臺南出發

4-7.二二八事件40年後首次為該事件走上街頭,在鄭南榕(戴眼鏡者)、林宗正(中)、黃昭凱(右)的帶隊下,以「追思禮拜」的名義,向上帝借膽,走出死蔭的山谷。(圖片引自新觀點雜誌)  







其實在和平日促進會未成立前,高李麗珍社會服務處即打算在二二八當天和教會合辦追思禮拜。Nylon和我們在519已合作過,他那時常來臺南,白天就在服務處聊、或是晚上到我家坐,我已記不得什麼場合談起這件事。[1]他說215日想從臺南開始走,我心裡想這個決定百分百正確,全臺灣只有臺南有一個NGO社會服務處,又有教會群眾基礎,絕對會是二二八平反運動的灘頭堡。戒嚴時期第一場二二八平反遊行在臺南市舉辦,於是拍板定案。[2]高李麗珍服務處一舉攬下三項工作,包括215日下午3時臺南市區遊行、下午5時於民生綠園之受難者追思禮拜、晚間7時半在體育場辦大型說明會。

為什麼二二八第一場平反遊行始於臺南?林宗正牧師如此分析:Nylon會選擇臺南,比較重要的是彼此理念的結合。過去我們在理論上、神學上、信仰上是相結合的,為公義來受苦這樣的精神。再來就是和被壓迫者站在一起,這裡的人都覺得說要為義來受苦,對抗邪惡的勇氣,我想那時我們大家都有準備好要付出代價。我那時只想到兩件事情,若想到湯德章先生,為我們臺灣所付出的,還是想到王育霖先生,他為了臺灣所付出的,家破人亡,甘願奉獻他們的身體,我們是算什麼?而且我們心裡也在想,臺灣走到這個地步,我們是不是要繼續向前突破。那時實在是有一種commitment(許諾、承擔)、那種犧牲委身的決心,為了要讓臺灣更好。大家彼此都有這種想法,因此勇氣十足,對抗這黑暗邪惡的政權。我想這是和Nylon的精神相結合,所以等南榕知道臺南的優點後,他就很高興選擇用臺南做開始。」[3]

 

遊行舉牌[4]和標語從自由時代雜誌社事先寄到臺南,鄭南榕當天才下來,他只要出人,其他事情我們都會準備好。」黃昭凱和服務處委員王憲治、林宗正、鄭勝輝等討論規劃細節,決定以湯德章律師殉難處—民生綠園為遊行終點。

情治單位接獲消息,緊急與黃昭凱協調,希能取消遊行,黃昭凱辯稱只是要在民生綠園辦追思禮拜,把道具舉牌帶過去而已。


聲東擊西  向上帝借膽走出死蔭山谷[5]

 

1987215日,出獄不到20天的鄭南榕南下至高李麗珍服務處,與黃昭凱、林宗正等研商,會後並和高俊明牧師、高李麗珍牧師娘於赤崁飯店(今朝代飯店)餐敘。下午2時半,林永祥等一隊人馬先由民生路[6]集結出發,經安平路、康樂街、中正路、西門路、府前路前進,在高雄倡導農民運動的戴振耀也前來聲援,為晚上7:30臺南體育場的紀念會宣傳,呼喊「咱共同來參與,共同來追思,透過參與和追思來打破臺灣人40年來二二八事件所帶給咱的陰影」。由於是中午臨時變更這段路線,警察並不知情,群眾順利抵達南門路高李麗珍社會服務處。

此刻,鄭南榕和林宗正、黃昭凱已著正式服裝在高李麗珍服務處等候,平日路邊電影院的基本觀眾和基層支持者約30人和2部宣傳車也已就位,警察在旁嚴陣以待。「鄭南榕的想法是:我們走街頭的人,不要被國民黨看衰,因此他堅持穿西裝上街遊行。他們也決定,所有嚼檳榔的人,所有抽菸的人,糾察隊全都要排除,因為這是一個全臺灣最嚴肅的時刻,他們要以最嚴肅的心情來紀念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7]

出發時,林宗正牧師帶領禱告,「在天的父啊,40年前在此曾有流血、仇恨、違反公義之事,今天我們要為此事來思念,喚起同胞來認識,用愛心來戰勝仇恨,用慈善來戰勝邪惡。咱今日的隊伍是和平的隊伍,求祢和我們同在,保守咱的隊伍,讓我們有氣力面對空中的惡魔。在我們出發之前,將咱每一個人的腳步交代在祢的手中,讓我們戰勝惡魔。」

二二八平反運動第一場遊行正式從府城邁步向前,為化解仇恨、追求和平而走。

群眾沿南門路直行,約80人高舉「紀念二二八和平日四十週年」布條、228和平日旗幟及標誌牌,和「誠實的歷史,健康的社會」、「釋放所有政治犯」等標語。林宗正牧師居中、鄭南榕、黃昭凱分列兩側,三人前導,身後的隊伍還不到50公尺,參加者包括戴振耀、楊雅雲、臺南市議員蔡世仁、民進黨黨工曾俊仁、李金億和支持者林恆茂、陳鳳草、陳國峰、林文明、龍明達、林永祥、林政勳等,也有很多黃昭凱叫不出名字的義工。另有外地記者及影像紀錄者如宋隆泉、江蓋世、余岳叔、自由時代週刊雜誌社經理邱謙誠。

「我們用追思紀念的名義,避免擴大衝突。一開始遊行,分局長馬上來找我,我說只是帶大家從南門路往前走到民生綠園作追思禮拜,路程不到五百公尺,他就放心了。」雖然黃昭凱當時曾向胡分局長這樣承諾,但當群眾走到府前路口時,林宗正隨即帶隊右轉,沿東門圓環、博愛路(今北門路)、臺南火車站、成功路繞行市區。胡分局長臉色鐵青,掏出對講機調兵遣將。



「仍處戒嚴的當時,遊行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啊,悼念二二八又是一件多麼難能的事啊,人們無不衣裝筆挺的出席。從最初寥寥三十人到百人的隊伍,引起路人好奇駐足,詢問著:什麼是二二八。」[8]「站在這兒看就好了,別太靠近。」、「二二八和平日?哪有這種日子」,路人交頭接耳。依據自由時代週刊報導,這場遊行看熱鬧的多,參與的少。不知是害怕情治單位照相蒐證?抑或是已淡忘40年前的二二八事件。

黨工李金億背著黃昭凱設計的麥克風,沿路喊話「各位,咱大家來紀念二二八事件,咱大家一齊拿手帕,將過去的眼淚擦掉。」[9]臺南市議員蔡世仁也高呼「咱要求公佈歷史的真相。」

警方接獲消息,趕在群眾進入西門路鬧區前,於成功路與忠義路交叉口,要求黃昭凱不要再遊行,隨後手持警棍,藉口前方發生車禍,阻擋了群眾去路。

隊伍以和平方式繞道而行,由西門路、西門圓環、再到公園路、民權路,最後於四時多回到民生綠園(今湯德章紀念公園),進行追思禮拜。悲愴哀樂中先為亂世冤魂默禱三分鐘,放和平鴿。

太平境教會莊經顯牧師帶領禱告:「為了臺灣的前途,祈求上帝靈力降世,願祢保守我們能在臺灣站起,讓臺灣能成為真正美麗的島嶼,沒有怨恨、成為和平的國家。我們這時懷念前人為著民主來犧牲他的性命,所流的血,才能造成今天的民主化。我們願意讓我們的國家更加民主化,成為讓全世界的人尊敬的國家。」再由林宗正牧師為二二八受難者禱告,及最後朗誦〈母親的悲願〉[10]一詩,告慰英靈「安息在故鄉山河的懷中」,儀式莊嚴隆重。[11]

我們是以『追思禮拜』的名義,向上帝借膽,在鄭南榕的帶隊之下,走出死蔭的山谷。整件事最困難的是我們要追思二二八受難者,卻找不到受難者家屬肯出面。他們長期受到污衊,驚慌無助下,只得自我封閉,心裡有很大的陰影,把旁人的關懷慰問都當作別有用意的刺探監視。像王克紹醫師(王育霖次子)從小就被媽媽教導,老師問起就說爸爸是病死的。白色恐怖受難者家屬也是一樣,因為不讓人親近,反而與社會脫節,需要信仰來幫助他們心理建設。

審視當時走上街頭的心情,林宗正牧師曾說,「全臺灣沒有人想到我們可以走出來,我們也很勇敢走到那,所以民眾他們的心實在是得到很大的激勵。對當時的我來說,我是感覺可以和人民的痛苦、眼淚、血汗連在一起,那是我所追求的目標。比起那些受難者和家屬。我們的犧牲奉獻算什麼。比不上他們百分之一、一萬分之一都比不上。他們的兒女,他們的家庭家破人亡我們算什麼。所以才會和南榕、昭凱兄我們三人走到前面,都已經打算好,準備要付出代價。那時候我們打算好這個跟後面的人沒有關係。我們三個人自己按手印,請他們把我們抓走沒關係。[12]


 

演講、遊行、祭拜與追思  人民力量打破二二八禁忌

 

遊行結束後,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繼續從南到北,舉辦遊行活動和集會演講,黃昭凱也用一部遊覽車帶領種子部隊和他設計的揹負式麥克風馳援各地,到處點燃平反二二八的引信。

臺南場因黃昭凱聲東擊西、警局情報錯誤及誤判情勢,加以活動方式平和,未受到明顯壓制,最後順利落幕。因此有人說,如果沒有黃昭凱這個點子王積極參與,或許平反二二八的第一場遊行不會那麼成功。

但從臺南場之後,政府即嚴加戒備,以製造分裂和臺獨滲透等罪名,醜化促進會,從嘉義、彰化、臺中到臺北等其他縣市的遊行隊伍也受到警方干預或者鎮暴部隊壓制。例如226日在嘉義市出發不久,便受到1500名鎮暴部隊的阻撓。同日準備參加臺中遊行的翁金珠、許榮淑、張溫鷹立委服務遭警方搜索,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日旗幟和貼紙被帶走。

228日,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選在二二八事件爆發點附近延平北路上的永樂國小,與民主進步黨中央黨部合辦演講,吸引30,000多名民眾到場。會後則遊行到臺北市淡水河13號水門,公開祭拜二二八事件死難者,是臺灣40年來第一次。

37日,二二八和平日遊行隊伍手持鮮花於彰化縣政府前祭拜二二八受難者,被鎮暴部隊包圍阻擋長達2個小時,群眾遭警棍毆打,宣傳車也被擊毀,爆發大規模衝突。

330日,歷經密集巡迴演講,因遺老凋零、資料散佚,二二八和平日促進會呼籲受難家屬提供資料,並串聯各地服務處受理登記,展開調查工作。

 


「二二八和平日」運動從1987年展開、1988~1989年更名為二二八公義和平運動,持續辦理紀念遊行與說明會,人民力量逐漸打破禁忌,執政者與民代思索因應之道。在1987年解嚴後,陸續完成許多重要工作:1989年嘉義市首座民間版的二二八紀念碑成立、1992年行政院正式發布二二八事件的研究報告、1995年國家紀念碑落成現場,李登輝總統代表政府道歉,之後補償條例通過、紀念基金會、紀念館、紀念日的成立,國家檔案的開放、更多受害者家屬及倖存受害者的見證促成大量口述歷史出版,二二八關懷總會、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等民間團體成立,從事轉型正義[13]理念之推廣和教育工作。這段歷程被稱為「二二八平反運動」或「平反二二八」,催化了臺灣民主,也讓相關史料重見天日。陳永興稱之為使臺灣人生命集體復活的運動」。[14]

 

二二八平反運動之後,2004228日當天,為反對中國大陸針對臺灣部署飛彈設施,約有兩百萬名臺灣人,北起基隆市和平島,南至屏東縣佳冬鄉/鵝鑾鼻,以牽手方式排列成長約500公里的人鏈。這場百萬人牽手護臺灣,或稱二二八手護臺灣活動,是臺灣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運動,讓人們改用充滿希望的心情來看二二八,也彰顯了臺灣人民追求民主、自由、和平的決心。二二八不再是一個恐怖的日子,而是族群和解、和平共處的紀念日。



[1] 依邱斐顯訪談林宗正牧師內容則是19871月底,鄭南榕剛出獄不久,即南下到黃昭凱的家中,與黃昭凱、林宗正開會討論『二二八和平日遊行活動』的策劃。結論是,由林宗正負責動員教會人士,由黃昭凱負責動員社會人士,並準備遊行活動所需的相關牌子、布條等物品。他們決定以高李麗珍服務處為集結地。」參見邱斐顯主編,《二二八平反與轉型正義:二二八事件70週年紀念專輯》(臺北市:財團法人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2017.11),頁51

[2] 部份媒體報導由於當時臺灣教會公報出刊討論二二八事件,遭當局打壓,引起鄭南榕關注,他就選擇從臺南出發。應為錯誤,因臺灣教會公報被查扣為220日與臺南遊行日期215日時序不符。

[3] 臺南市政府新聞及國際關係處監製,走出二二八死蔭的山谷—1987在臺南〉(2017.02.15),林宗正牧師受訪內容。

[4] 邱萬興2017.2.12臉書曾自述在二二八還是禁忌的年代,當時鄭南榕找一群志工跟有心參與二二八平反運動朋友們,就敲鑼打鼓在自己的自由時代雜誌社辦起活動來,鄭南榕找我去幫忙製作廣告稿與一些道具,這些手舉牌子和標誌,在當時都不太敢太刺激國民黨,面對蔣經國執政的戒嚴時期,二二八能走在街頭遊行,已經很不簡單。

[5] 詩篇23章第4篇,「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6] 依新觀點雜誌47期封面報導,黃香〈走出死蔭的山谷—二二八40週年紀念府城大遊行〉指稱,林宗正牧師係於民生路立委朱高正服務處前召集隊伍後禱告出發。唯黃昭凱澄清他和鄭南榕、林宗正都在高李麗珍服務處等候,等群眾會合才正式開步。這趟世紀性起義,與朱高正個人無關,他是反鄭南榕的。1986519解嚴活動,在臺南市體育場忠靈塔舉辦的說明會中,當阿扁鼓吹大家參與,接著上臺的朱高正卻大唱反調,恐嚇大眾千萬不可妄動,在禁衛區政府可以開槍,隔天民眾日報以頭版頭條刊登。之後在臺北國賓飯店的民進黨全代會中,朱高正也反對鄭南榕到現場發送書刊,鄭南榕與他爭論時,還被朱的手下,打的頭破血流。所以我們不可能與朱高正合作。1987215遊行為了避開胡分局長的糾纏,及情治人員在服務處對面美慕里相館二樓的監視,我們要掩人耳目,才多了那一段路線,請舉標語、布條的義工改從民生路林永祥住處集結出發。那一年林永祥想參選市議員,他的住處在1986年出借給朱高正作競選總部,選後看板未拆下,才有此誤解。我們特別交代此活動不能讓朱高正知道,以免走漏風聲而破局。」

[7] 邱斐顯,《二二八平反與轉型正義:二二八事件70週年紀念專輯》,頁54

[8] 鄭南榕基金會紀念館,剩下就是你們的事了:行動哲學家鄭南榕,頁87

[9] 江東去,為化解仇恨而走—臺南市二二八和平日遊行紀實,自由時代週刊160期,1987.2.23,頁11

[10] 柯旗化為二二八事件中犧牲的同學余仁德及諸位烈士所做。柯旗化母親為高雄旗山人,父親為臺南善化人,故取名旗化,卻被國民黨政府認為是意圖改換國旗的證據。1960年出版新英文法」,隔年被以預備叛亂罪判處12年。

〈母親的悲願〉

請毋通放炮

聽著炮仔聲  我會起痟

我的囝啊,我的心肝仔囝

彼一工

你的目珠予人掩咧

規身軀予人縛咧

佇一陣銃聲當中倒落去

鮮血將故鄉的土地染紅

只因為佇二月底

寒流來彼工

你徛出來抗議

怹貪污腐化  怹拗蠻霸道

你就按呢一去無閣轉來

傷心的目屎流未止

兩蕊目珠哭到變青瞑

滿腹的恨佮悲苦

予我暝日斷腸閣心碎

怹刣死你   鄉里上優秀的大學生

怹奪去我所有的向望

欲叫我按怎活落去

我的囝啊,我的心肝仔囝

無偌久  阿母會去敆你做伴

佇另外一個世界

我來攬你   敆你做伙哮

我來搓你的傷痕  減輕你的痛苦

安歇佇故鄉山河的懷中  咱永遠未閣分開

活佇同胞的心內   咱永遠未閣孤單

[11] 當日活動珍貴影像請見高李麗珍社會服務處文化事業部,〈社會運動檔案之4/二二八40週年活動序幕走出死蔭的山谷1987.02.15臺南〉紀錄片,之後再由臺南市政府新聞及國際關係處剪輯為走出二二八死蔭的山谷—1987在臺南〉(2017.02.15)。

[12] 臺南市政府新聞及國際關係處監製,走出二二八死蔭的山谷—1987在臺南〉(2017.02.15),林宗正牧師受訪內容。

[13] Transitional justice,指國家脫離長期的集權與專制獨裁統治後,走向過渡,面對過去曾受國家暴力迫害的人民,如何還給公道與正義,重建民主、自由、人權的核心價值。一般認為落實轉型正義需包括究明真相、釐清責任、道歉賠償、確立機制防止悲劇再度發生。

[14] 陳永興,使臺灣人生命集體復活的運動〉,自由時代周刊第267 期,1989.3.11。鄭南榕基金會紀念館,剩下就是你們的事了:行動哲學家鄭南榕,頁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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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錄自 南方有志踏出二二八平反第一步黃昭凱訪談錄 

【作者簡介】

鄭佩雯1974年出生於艋舺,現居府城,「在此作夢、幹活、戀愛、結婚,悠然過日子」。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國會助理十餘年。曾獲鳯凰樹文學獎古典曲組首獎、國立臺灣文學館建築百年圖文徵件比賽佳作。現為臺南市文化局大臺南文化研究員,合著有「臺南府城漢藥店誌」、「揮別傷痛,迎向重生:0206臺南大地震全紀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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